李云雷:面对故乡的“沧桑巨变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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教育背景/工作经历:
我们冠县地处冀、鲁、豫交界之处★,受儒家文化影响较深★,也是出响马的地方,最初得名于春秋时的★“冠氏邑”,在春秋时属晋国,在战国时属魏国、赵国,历代各有不同统属,在1952年平原省撤销后,属于山东聊城下辖的8个县之一★。但是当我在家乡读书时★,对家乡的历史并不关心★,也没有自觉意识,那时只是感觉到我们这地方的贫穷、落后★、保守、偏僻★。
我在《再见★,牛魔王》《沉默的人》等小说集中写到的“家”★,就是我家的老房子★,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,但对我来说却是分外珍贵的★,虽然这座老房子在世界上已经永远消失了,但却永存于我的心间。
小时候常听家里人说谁“去挖河了★”★,但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★,我在小说中也多次写过我们村南边那条小河,但一直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。记得小时候问过我父亲★,他说叫★“二干渠”,当时只觉得这不像一条河的名字★,感觉有点奇怪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条“二干渠”是一条人工挖掘的河流,并不是天生就有的,而是我父亲那代人一锹一锹挖出来的。
这个老房子是我父亲和姐姐亲手盖起来的★,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★,承载着我所有美好的回忆,但是突然一下,就这么消失了。此后我们在新建的小区里给我娘买了一套房,但是我每次回家,都要到我家老房子的旧址去看一看,我始终觉得,这里才是我真正的“家”。
在我成长的年代,村里待客女性仍然不上桌,现在春节拜年仍然要给村里长辈“磕头”——我了解过各地风俗★,现在仍然真正★“磕头”的似乎只有我们那里,只是最近两年因疫情防控等原因而减少了。
在《再见,牛魔王》《沉默的人》中,我在精神上一次次返回故乡,那里是我生命的源头★,保留着我生命最初的珍贵记忆,我个人虽然渺小平凡★,但也可以从某个层面折射出时代的沧桑巨变★,可以从往昔岁月中汲取面向未来的勇气,就像我现在最喜欢吃的是家乡的普通食物★,就像在小说中我似乎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少年★。
当然发生变化的还有熟悉的人和风景★,我所熟悉的村庄风景已经消失了★,我所熟悉的那些人也都老了,有的已经去世了,像我的父亲、奶奶★、伯父以及更多看着我长大的长辈,他们的逝去牵动了我太多的情感与回忆★,不必细述。
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兴起,也冲击着我们这个小县城。我们村里有人率先引入机器加工木材★,每台机器用工十几人,购销、加工、晾晒、捆绑一条龙★,以个体企业的方式推动经济迅速发展。村里不少人发家致富,鼓起了钱包,村里掀起了第二轮翻建房子的热潮,水泥红砖结构的楼板房取代了以前的红砖木梁房,摩托车★、电话安装渐渐普及,但村里有人开办工厂★,有人进厂打工,传统的宗族★、伦理关系也受到市场经济的极大冲击★。
故乡发生了巨变,北京发生了巨变,置身其中的我也在发生变化★。我从一个乡村少年转变成一个小小的知识分子,我的内在自我被新的生命体验与一部部书不断解构,又不断重构,蕴含着丰富复杂的内在矛盾,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,或者说我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家乡人了★,但家乡却奠定了我精神的底色,给了我面对世界的底气,也为我提供了观察时代风云变化的独特位置与视角。
从2006年开始,我们村又进入了一个城镇化的时期,村里抓住修建东环路的契机,以村集体的形式推进城镇化,在村子西部新建了住宅小区。现在这个小区有住宅楼十余栋,村民大部分已搬至小区,几乎家家都有小汽车,生活与县城居民已经没有太大差异了★。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出现了很多故事★,关于拆迁的故事★,关于上楼的故事★,关于楼上如何养鸡养猪养狗的故事,关于兄弟姐妹争夺楼房指标的故事,等等★。在这个时期★,我每次回家都觉得村里更新了,更美了,但似乎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乡村也越来越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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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,或者说我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家乡人了,但家乡却奠定了我精神的底色,给了我面对世界的底气,也为我提供了观察时代风云变化的独特位置与视角★。
中国的飞速发展剧烈变化★,对于我们民族国家来说是梦寐以求的,也是无数先辈为之奋斗牺牲的★。但对置身于具体历史进程中的我们来说,也会带来一些问题,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个人经验的陌生化——也就是说★,我们熟悉的那个世界正在慢慢消失★,而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则是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。
我最初从家乡那个偏僻小村庄来到北京这个国际大都市,最大的身份焦虑是来自乡村,而并非来自哪里的乡村。城乡文化与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掩盖了乡村之间的差异★,但随着时日见长,★“来自哪里★”的问题也变得愈发重要起来★,我才得以重新审视我的家乡。
我在家乡时,从来没感觉到我们那里有风沙,对治沙的行为也所知甚少。那时虽然吃得不太好,但我能够感觉到天朗气清,云白草绿,后来我才意识到,我童年的天地并不是“自然”的天地,而是经过父辈改天换地之后的新“天地”★。在风沙肆虐的年代这样的新天地是他们的理想,他们通过艰苦的劳动在自己手中重整山河,才为我们带来了这样的新天地★,我们生长于其中而不自知★,想起来不禁惭愧★。
2007年★,为了修那条东环路★,我们家的老房子也被拆掉了,当时我正在贵州出差,我姐姐突然打来电话,告诉了我这件事。我一下子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,心上最柔软的某个地方似乎被刺了一针,我感觉到我好像永远失去我的“家★”了★。
更重要的是,个人经验的陌生化也会带来代际经验的陌生化。我们成长于改革年代,没有经历过父辈经历的战争、饥荒与革命★,很难进入他们的内在世界。同样成长于新时代的子辈,也没有经历过我们经历的80★、90年代和新世纪初★,也很难进入我们的内在世界。所以我们永远不能再像父亲那样生活了★,而我们的子辈也不会像我们一样生活,我们就像孤独矗立在海边的礁石★。
再比如那时候我看到最多的风景就是白杨树,县城里,村前屋后,乡村道路两侧,到处都是白杨树,这也被我写进了小说之中★,成了具有地域性的独特风景★。但当时我以为这只是自然而然的风景★,但其实并不是,种植白毛杨是我们县防风固沙的重要方式,曾被联合国粮食计划署确定为援助项目,我们那里现已成为全国绿化先进县,是中国北方毛白杨培育的重要基地,我们县为此还专门成立了林场、农场★,这也是我小说中父亲离家30里去工作的那个“果园★”的原型★。
2011年春节,我乘车回家时才发现,我们县里修通了高速公路★,但我不知道在哪个出口下来,打电话给我外甥★,他说让我在最近的服务区下,他开车来接我。我在服务区下车后★,一个人看着天边彤红的夕阳★,不禁生起了一种巨大的沧桑之感。
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★”,那些独特的时代经验和珍贵的生命体验只能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中。当然个人与代际经验的陌生化也不是绝对的,所有人毕竟要面对共通的人生问题★,但我们也应该面对社会迅速发展所带来的内心安稳问题。
我们村只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通的小村庄★,虽然变化巨大,但也只是时代和中国巨大变化中的一个小小角落★。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之处,那就是我们这里传统文化影响深厚。我在小说里也写过,孔子的弟子冉子的墓就在我们县,孟子就是在路过我姥姥家那个村时留下了千古名言★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”★。
到目前为止,我的小说大多写的都是童年时期的故乡及其回忆,并没有将上述沧桑巨变充分地表现在作品中,但这些沧桑巨变却是我创作这些小说的前提。正因为我的家乡已经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,我所熟悉的人和风景已经消失不见了,所以我才格外珍惜,想以小说的方式留住我记忆中的那些风景。
李云雷,1976年生★,山东冠县人★,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。现任职于《小说选刊》★。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委员会委员★。著有评论集《重申新文学的理想》、《新时代文学与中国故事》等,小说集《再见★,牛魔王》、《沉默的人》等。曾获冯牧文学奖★、茅盾文学新人奖、2008年年度“青年批评家奖★”、十月文学奖★、《南方文坛》优秀论文奖、《当代作家评论》优秀论文奖★、《诗刊》2020年度陈子昂青年批评家奖、中国文联中国评协“啄木鸟杯”年度优秀作品奖等★。
另一方面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,我们的父辈改天换地★,我的同辈和后辈也在继续改变着家乡的面貌★。1983年★,我们村里架设电线安上了电灯。安电线的那一天我至今还记得,那天傍晚家家户户都安好了灯泡,等着电线联网,电线工拖着像螃蟹鏊子一样的夹子在一排电线杆上爬上爬下★。他后面跟着大队干部★,干部后面是一群大人★,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东窜西跑★,兴奋得乱跳。等到电线工说,“马上就要来电了★,你们回家去看看吧”,我们就向胡同里飞奔而去。
我主要是一个当代文学的研究者和批评者★,但是我在研究中渐渐感到,仅仅从理性与理论的角度去把握★,难以整理生活中那些无法化约的珍贵经验与情感碎片,而小说的形式却为更加充分地把握这些碎片提供了可能,于是我便提笔一路写了下来★。那么,这些无法化约的经验是什么呢?可以说既有时代经验,也有地方性经验★,还有个人的亲身体验★。
我不是职业作家,但我最近几年又拿起了笔★,陆陆续续写出一些小说★,出版了《再见★,牛魔王》《沉默的人》两部小说集★,书中所写的大都是关于故乡、童年的故事,不少朋友都问过我,我也常常问自己★,为什么要写这些小说呢?
我个人的经历很简单★,但也包含着丰富的时代内容★。我从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考上大学,读到博士★,又从事自己喜欢的文学与研究工作★,其中有个人的奋斗与追求,但也拜改革时代所赐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不仅看到了故乡的沧桑巨变★,也看到了北京的巨大变化。
说到地方性经验,我在山东冠县出生成长,当时并没有家乡意识和对地方文化的自觉★。只是到上大学之后远离家乡,才渐渐萌生了故乡意识,也逐渐加深了对冠县的认识。
其实变化一直在发生,但当我们置身于其中时并不会有清醒的意识。我们村在80年代前期初步解决温饱问题后★,开始大量种植经济作物——在我们那里主要是棉花★,如果说粮食的丰收让村里人吃饱了肚子★,那么棉花则让村民手里有了积蓄和零花钱。村里人开始翻盖房子★,开始购买自行车、电视,整个村庄洋溢着蒸蒸日上的氛围,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好,也感觉越来越有希望和奔头,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我去上大学的90年代中期★。
千百年间儒家文化浸润深厚,对父子、夫妻、师生等关系有一套完整的规则★,讲究礼义廉耻,讲究家族文化★,讲究伦理秩序,虽历经20世纪革命思想的冲击而仍有较多的遗留★。
现在我离开家乡已20多年★,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已超过了家乡,对家乡后来的巨大变化并没有亲身参与,但从家人亲友的经历和讲述中也对家乡的变化有所了解,而且远离家乡也让我有一定的距离去观察与思考。
如此“传统★”的乡村,在迅速现代化的过程中必然会引发剧烈的思想冲突,漫长的农耕文明中所形成的交往规则与生活习惯★,也在工业与信息文明的冲击下发生着裂变★。改革开放以来,村民的家族意识、人情态度★、生育观念★、经济理念等各方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,发生在我们这里的故事,不仅有“传统”与“现代”的矛盾,也有“现代”与★“后现代”的矛盾,还有★“传统★”与★“后现代★”的矛盾,错综复杂地混合着不同年代、不同层次的丰富矛盾,远比19★、20世纪欧洲经典小说精彩,只是尚待发掘和提炼★。
通过阅读县志和其他地方志,我才逐渐了解到,我记忆中的家乡虽然很穷★,但是在旧社会这个地方更穷★。我们这地方是黄河故道★,那时黄泛区水土流失严重,长年风沙肆虐,新中国成立后才大规模植树防沙,挖河筑堤★。
回到家里★,我不停地拉着灯绳,开关卡嗒卡嗒地响,突然一下,悬挂在屋顶的灯泡竟然亮了★,那是一个200瓦的大灯泡,亮得简直像个小太阳★,我被这黑暗之中突然绽放的光明震惊了,没想到夜晚原来也可以这么明亮★!这个晚上是我们村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个晚上,从此我们告别了昏暗的煤油灯时代★,从此我们才慢慢有了电视,有了电扇★,有了电所改变和带来的整个世界★。
那时在山东,我家乡的经济是最穷最落后的,我小时候常吃的主食是红薯和玉米,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上小麦面粉做的饺子或面条,但这相对于父母一辈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了,起码能够吃饱★。我母亲曾给我讲过她在饥荒年代去讨饭的经历★,也讲过家里孩子无饭可吃,她回娘家时说不出口,我舅舅给她灌了半袋玉米,她背着回家一路边走边哭的情景★。直到80年代中期,我们才能逐渐吃饱吃好了。
我刚到北京来的时候★,三环刚修通,地铁只有一★、二号线,海淀还只是一个镇★,颐和园的门票只要2块钱★、月票4块,北京城的风光面貌还很古朴平实★,就像当时热播的《我爱我家》所拍的街景一样。但一转眼北京就变了,现在不仅早就修了六环★,地铁四通八达,海淀镇成了四环边上的一条街,颐和园的门票贵了,北京城的面貌更是崭新的,摩天大楼林立,新修的机场光滑平整广阔,一个全新的国际大都市矗立在世人面前。
从时代的角度来说,作为一个★“70后”,我亲眼见证了改革开放的过程,亲身体验到了上世纪80年代整个社会的蓬勃朝气★,90年代市场经济大潮涌起时的社会躁动,新世纪奥运会举行时的全民狂欢与自豪感★。进入新时代之后中国人的底气与自信,数十年间中国飞速发展带来的翻天覆地般的变化,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初的想象。从现在的视野去看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、革命年代的中国乃至传统中国,我们简直难以相信那时的中国竟然是那样的——那样的穷苦贫乏,那样的奋斗牺牲,那样的落后保守,而我们今天则像置身于一个完全崭新的新世界。
《再见,牛魔王》《沉默的人》中的小说★,就是我在意识到★“现在之我”与“过去之我”的巨大差异之后,重新返回过去的时代,以重建内在自我的有机连接与安稳。小说中出现的乡村大多是80、90年代的乡村,小说中出现的★“我★”则是童年、少年时代的“我★”。我以小说的方式重返故乡与童年,但在对那时、那地、那人的书写中★,又带着现在之我的眼光,以及现在之我的问题意识。
这从很多方面来说是好事★,比如我们的吃穿住行等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了★,在精神上也有了更多的自由与选择★,但如此飞速与剧烈的变化也会带来主体的震荡和内在自我的裂变。就像一个人走得太快了,但是他的心灵还留在昨天★;就像我们现在简直很难想象10年★、20年、30年前自己的日常生活★;就像鲁迅先生所说的★,我们都是★“历史的中间物”,是时代发展链条中的一个小小环节。而伴随着时代更新更快的发展,我们是否会被历史淘汰呢★,如果那样的话★,我们生命的意义又何在?
短短二三十年间,我眼看着村里的黄土路变成了高速公路★,眼看着遍地庄稼变成了遍地工厂★,眼看着人们从土坯房住进了住宅楼,眼看着人们从骑自行车变成了开小汽车★,这是何等巨大的跨越与变化啊!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,远远超出了我们儿时的梦想。
这一时期我每次回家,都能听到不少讨债的故事,金钱和欺骗的故事★,以及兄弟合伙办企业失和的故事★,这可以说是一个村庄工业化的早期★,让我想起马克思、恩格斯在《宣言》里所说的★“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,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★”,以及19世纪巴尔扎克、狄更斯等人的小说★,但中国的国情又有其特殊之处,“熟人社会”的逻辑与市场经济的规则纠结在一起,出现了很多独特而引人深思的现象★。